从盂钵桥的风景里欣然走过

乡村,不再是停留在纸面的概念,她已然生动,以妩媚的线条和斑斓的色彩招摇着。

这个乡村,不是我儿时野蛮生长的那方原野,也不是我年轻时被婚姻嫁接的那片山林,而是与我当下生活有些疏离的一片沃土。她叫盂钵桥,位于黄州烽火山与巴河之间的一处美丽田园。

从位置上看,盂钵桥村是陈策楼镇的孕胎,陈策楼镇是盂钵桥村的母体,脐带便是那一条通村公路,从陈潭秋故居旁蜿蜒而过。陈潭秋,是革命烈士的那个陈潭秋,是一百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一的那个陈潭秋,是党的一大代表的那个陈潭秋。他的故居如今被修葺一新,是革命传统教育和廉政教育的基地,经常有排着长队的人们在那里进出,经常也有经典革命歌曲从那里响起。它白墙黛瓦,绿树掩映,气氛肃穆,是红色圣地,也是精神的高地。依宝树,近芳邻,盂钵桥村就在几里之外注视着,呼吸着,妩媚着,通体都是新的。

是的,盂钵桥如今的“新”,由外而内。这是“作家走基层”采风团到盂钵桥时,我最为真切的感受。

盂钵桥外在的“新”,有目共睹。过陈潭秋故居,你会发现那条通村柏油路奢侈地宽着,行道树身姿挺拔,枝连叶交,在微风中沙沙私语,树下有俏皮的格桑花仰面展颜,逗引着人们把目光向前延伸,延伸,再延伸,便可见远处用塑木搭建的休闲长廊,沿路蜿蜒,像流淌过旋律的竖琴。往前,右边是连片的橘园,橘树已挂果,黄灿灿的,凑近可见果皮上诱人的光泽。再往前,左边就是盂钵桥村委会的建筑群。没错,是建筑群,而不是建筑体。主体大楼气派地立着,玻璃幕墙映照着蓝天白云,映照着附属的超市、银行,以及卫生室,构成奇妙的景深关系——风景里还有风景。更为抢眼的,是在建筑群前居然有一个标准的运动场,配以高高的绿色护栏,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乡村的配置,倒像是某个高校里的设施。

岂止这一处让人眼热心动?当天,我们采风团一圈走下来,先后参观过果苗基地、魔芋基地和稻蛙基地,处处给人“风景这边独好”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大型的现代农场,而不是我们曾熟悉的传统乡村——“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盂钵桥内在的“新”,则体现在人的精神风貌中。吕迎红,盂钵桥村党支部书记,一位大眼睛的壮实汉子。他在给我们介绍村情时,如数家珍,滔滔不绝,有条不紊,根本不用文稿,所有发展数据全都装在脑袋里。这还不是关键。最让人刮目相看的,是他对盂钵桥村未来发展有着十分清晰的定位和可行性规划。他说,我们将立足实际,将盂钵桥村建设成为集生态、体验、教育于一体的田园综合体,打造休闲旅游精品村。其胸襟和气概,已经远非一个传统型农村干部所能拥有。

还有一人,也让我们颇感意外。他叫冯卫刚,年近六旬,但看上去不过五十。第一眼见他,我就觉得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他带着我们徜徉在他那一大片果园里,并激情飞扬地讲述自己的致富故事时,我才恍然大悟:哦,这不就是黄州版的王石吗?怪不得眼熟呢。冯卫刚虽是个农民,却是崭新的。他不同于鲁迅笔下的闰土,不同于赵树理笔下的小二黑,也不同于高晓声笔下的陈奂生。他是新时代里有技术、有闯劲、有理想、有情怀、有作为的新型农民。他擅长果木栽培,在外闯荡多年,致富不忘乡梓,在黄州区能人回乡创业优惠政策的感召下,回到盂钵桥村,与朋友一起成立黄冈市伟灿苗木股份有限公司,流转土地二百八十余亩,打造省级名优特色果苗繁育示范基地,带动周边四十多名贫困户和民工脱贫致富。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中国现代新型农民的许多品质,比如,闯荡江湖的大胆、改变现状的执着、面对困境的坚韧、谋划生活的精明。

盂钵桥的村民也让人眼前一亮。到盂钵桥村的那天,恰好村里组织了一台大型文艺演出,远近毕至,少长咸集,足足吸引了近千名村民汇聚村部广场,参与联欢,硬是搞成了一场热闹非凡的文化庙会。跻身其中,我被强大的喜庆的气息包裹着,感染着,周身燥热起来。人们红润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像捡着了元宝,像结下了美满姻缘,像干渴的当口饮下了一碗玉液琼浆。

实事求是地说,在盂钵桥的风景里走过,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片土地的深刻改变,那是一种内在的质的升华。那么,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这种改变呢?我更愿意从盂钵桥的文化和历史中寻找合理的解释,于是有两个故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个是关于盂钵桥村名由来的故事。说是在明朝洪武年间的一个秋日,朱元璋微服私访,经过黄冈一座寺庙。正在拜佛的一个村姑,因满头癞痢,羞于见人,赶紧躲避,慌乱间被门槛绊倒,头磕在地,满头癞痢瞬间脱落,化作一只银钵。再看那村姑,秀发披肩,面若桃花,十足一绝色美人。朱元璋十分惊奇,忙扶起村姑,一番询问,方知其姓陈,因满头癞痢一直未嫁。朱元璋便将这位已经脱胎换骨的陈家姑娘带回宫中,封为贵妃,并将那只银钵和许多银两赐给寺庙,用作修缮之资。第二年,陈妃回乡省亲,到庙还愿,询问方丈:昔日所赐银两是否够寺庙修缮之需。方丈答道:不仅够用,还结余银两一钵。陈妃甚慰,说我娘家门前有条河,不如用这钵银子修座桥吧。方丈连声说好。不久,一座青石拱桥顺利落成,极大方便了乡民过河。为纪念陈妃善行,人们将此桥称为“盂钵桥”。

据说,这个故事流传了很久,盂钵桥的人们津津乐道。我想,它之所以能够流传,是因为它曾经满足了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想象。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样的杜撰,因为它终究没有跳出旧时中国民间思维和叙事的基本套路——习惯把改变现实的终极力量,寄托于神力和权力。

我更在意另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牺牲的故事。盂钵桥村有位革命烈士,叫吕华山,生于一八九二年,大革命期间同陈潭秋的二哥陈防武、三哥陈春林一起组织农民运动;一九二七年“七·一五”前夕,赴鄂城参加干部团,随贺龙军队到达南昌参加“八·一”起义,后又参加黄冈县冬季农民武装暴动;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任党的黄冈地下组织联络站站长,一九四三年调豫鄂边区建设银行黄冈办事处工作,成为张体学部队的财政“总管”,化名“涂婆婆”四处筹款筹粮,后因叛徒告密而被捕。吕华山牺牲得非常惨烈,穷凶极恶的敌人将他的胸腹剖开,鲜血喷溅,内脏流淌,濡染了大片泥土。

这烈士的故事使我深信,盂钵桥这个地方是有血性的,盂钵桥今天的改变有一种必然性。而这种必然性,早就蕴藏在历史的深处——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当年,吕华山们就是在中国共产党的引领下,超越了中国底层民众关于“神力和权力”的朴素认识,升华为对自身力量的自信,从而抛头颅洒热血,硬生生就奋斗出一片崭新天地。随后,这片天地历经岁月的不断抻拉、打磨和修整,以至于今天,一个又一个吕迎红成长起来,团结带领着一个又一个冯卫刚,为梦想,为改变,为幸福而接续奋斗着,于是这片天地便以一种更加新潮的姿态,惊艳地站在世人面前,数代人关于幸福的梦想,成为了真切的现实。

那天,采风活动结束后,我们驱车返程,行驶在城东公路陈(陈策楼)南(南湖)线上,沿途经过好几个像盂钵桥一样的行政村,它们那美丽景致连成流动的影像,仿佛风光大片里的长镜头,车窗就是播放的荧屏。那时我就想,像盂钵桥一样的村庄,在陈策楼镇何止一个,在黄州区何止一个,在黄冈市、湖北省,乃至全中国又何止一个?盂钵桥的变,其实是浓缩了中国整个乡村的变。我甚至还发奇想,或许在很多年以后,我们的后代也会有很多关于我们这个时代巨变的传说,具体内容虽然不可预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他们的叙事里,神力和威权一定是不会被尊崇的。

从盂钵桥的风景里欣然走过,是我在那个秋天最有收获的一次乡村之行。